清 张潮《虞初新志》卷一 小青传
小青传(原文+译文)
张潮-清
作者简介
张潮,字山来,号心斋居士,歙县(今安徽省黄山市歙县)人。原居婺源(今属江西),十世祖于北宋天圣六年(1028)迁居歙之满田。后有一支移居广德州建平县(今安徽郎溪),自石桥府君(?—1607)“卜筑”县南蒋国村(今蒋固村)。府君生二子,长者复生二子。其子一名习孔(1606—?),一名法孔(1610—1640),前者即为张潮之父。习孔字念难,号黄岳,十一岁丧父,忍饥受寒,成人后“贫剧无聊,漫然回徽”。明崇祯年间为诸生,清顺治六年(1649)中进士。从此走上仕途,始家道中兴,历官刑部郎中、按察使司佥事充任山东提学,时在九年(1652)。不幸仅数月即丁母忧,“自此见世途崄巇,绝意仕进”,侨居扬州,一心经营家业。在其四十五岁即顺治七年(1650)时,张潮出生。张潮成长在“田宅风水、奴婢器什、书籍文物”一应俱全的优裕环境里,因着父亲严格的家教,没有沾染官宦富贵人家子弟常见的纨绔习气。自幼“颖异绝伦,好读书,博通经史百家言,弱冠补诸生,以文名大江南北”。他虽出生贵介、富于资财,然其“性沉静,寡嗜欲,不爱浓鲜轻肥,惟爱客,客尝满座。淮南富商大贾惟尚豪华,骄纵自处,贤士大夫至,皆傲然拒不见。惟居士开门延客,四方士至者,必留饮酒赋诗,经年累月无倦色;贫乏者多资之以往,或囊匮则宛转以济:盖居士未尝富有也,以好客,故竭蹶为之耳”。只可惜累试不第,“以赀为翰林郎,不仕,杜门著书”,先后自著诗文、词曲、笔记、杂著数十卷,辑成《檀几丛书》(康熙三十四年刊)、《昭代丛书》(康熙三十六年刊)等中大型丛书。在康熙中后期,人称其“著作等身,名走四海,虽黔、滇、粤、蜀,僻处荒徼之地,皆知江南有心斋居士矣”而给其生前身后带来海内外声誉的,则首推《虞初新志》一书的编纂;此书一出,便奠定了其文言小说编选家和批评家的历史地位。作品有《虞初新志》《檀几丛书》《昭代丛书》《花鸟春秋》《玩月约》 《滇南忆旧录》 《幽梦影》《诗附录》《花影词》《心斋诗集》《心斋杂组》《补花底拾遗》《鹿葱花馆诗钞》《奚囊寸锦》《尺牍偶存》《尺牍友声二集》《尺牍友声三集》《书本草》《饮中八仙令》《下酒物》《联庄》
张潮也是清代刻书家,曾刻印《檀几从书》、《昭代从书》(山帙、水帙、花帙、鸟帙、鱼帙、酒帙、书帙、御帙、数帙)等。
内容提要
这篇小说叙述了一个青年女子的悲剧,通过一位年轻女子为人做妾,最后抑郁而死的经历,揭露了封建社会中婢妾制度的吃人本质。小说颂扬了小青为争取自由的爱情所进行的斗争,但由于她始终挣不脱封建礼教的沉重的精神枷锁,因而在斗争中展现并不强硬,从而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。
原文
小青者,虎林某生姬也。家广陵,与生同姓,故讳之,仅以小青字云。姬夙根颖异,十岁,遇一老尼授《心经》,一再过了了,覆之不失一字。尼曰:“是儿早慧福薄,愿乞作弟子。即不尔,无令识字,可三十年活尔。”家人以为妄,嗤之。母本女塾师,随就学,所游多名闺,遂得精涉诸技,妙解声律。江都固佳丽地,或闺彦云集,茗战手语,众偶纷然。姬随变酬答,悉出意表,人人唯恐失姬。虽素娴仪则,而风期异艳,绰约自好,其天性也。
年十六,归生。生,豪公子也,性嘈唼憨跳不韵。妇更奇妒;姬曲意下之,终不解。一日,随游天竺,妇问曰:“吾闻东方佛无量,而世多专礼大士者何?”姬曰:“以其慈悲耳。”妇知讽己,笑曰:“吾当慈悲汝!”乃徙之孤山别业,诫曰:“非吾命而郎至,不得入;非吾命而郎手札至,亦不得入!”姬自念彼置我闲地,必密伺短长,借莫须有事鱼肉我,以故深自敛戢。妇或出游,呼与同舟。遇两堤之驰骑挟弹游冶少年,诸女伴指点谑跃,倏东倏西,姬淡然凝坐而已。
妇之戚属某夫人者,才而贤,常就姬学奕,绝爱怜之。因数取巨觞觞妇,瞷妇已醉,徐语姬曰:“船有楼,汝伴我一登。”比登楼,远眺久之,抚姬背曰:“好光景可惜,毋自苦!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,而子作蒲团空观耶?”姬曰:“贾平章剑锋可畏也!”夫人笑曰:“子误矣!平章剑钝,女平章乃利害耳!”顷之,从容讽曰:“子既娴仪则,又多技能,而风流绰约复尔,岂当堕罗刹国中?吾虽非女侠,力能脱子火坑。顷言章台柳,子非会心人耶?天下岂少韩君乎?且彼纵善遇子,子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?”姬曰:“夫人休矣!妾幼梦手折一花,随风片片著水,命止此矣!夙业未了,又生他想,彼冥曹姻缘簿,非吾如意珠,再辱奚为?徒供群口画描耳!”夫人叹曰:“子言亦是,吾不子强。虽然,子亦宜自爱。彼或好言饮食汝,乃更可虑。即旦夕所须,第告我无害。”因相顾泣下沾衣。徐拭泪还座,寻别去。夫人每向宗戚语及之,无不咨嗟叹息云。
姬自后幽愤凄恻,俱托之诗或小词。而夫人后亦旋宦远方。姬益寥閴,遂感疾。妇命医来,仍遣婢捧药至。姬佯感谢,婢出,掷药床头,叹曰:“吾即不愿生,亦当以净体皈依,作刘安鸡犬,岂以一杯鸩断送耶?”然病益不支,水粒俱绝,日饮梨汁盏许。益明妆冶服,拥袱欹坐,或呼琵琶妇唱盲词以遣。虽数昏数醒,终不蓬首偃卧也。
忽一日,语老妪曰:“可传语冤业郎,觅一良画师来。”师至,命写照。写毕,揽镜熟视曰:“得吾形似矣,未尽吾神也。姑置之。”又易一图,曰:“神是矣,而风态未流动也,若见我目端手庄,太矜持故也。姑置之。”命捉笔于旁,而自与妪指顾语笑,或扇茶铛、简图书,或代调丹碧诸色,纵其想会。久之,复命写图。图成,极妖艳之致,笑曰:“可矣!”师去,即取图供榻前,爇名香,设梨酒奠之,曰:“小青!小青!此中岂有汝缘分耶?”抚几而泣,泪雨潸潸下,一恸而绝。时万历壬子岁也。年才十八耳。哀哉!人美如玉,命薄于云,琼蕊优昙,人间一现,欲求如杜丽娘牡丹亭畔重生,安可得哉!
日向暮,生始踉跄来,披帷,见容光藻逸,衣袂鲜好,如生前无病时,忽长号顿足,呕血升余。徐简得诗一卷,遗像一幅,又一缄寄某夫人,启视之,叙致惋痛,后书一绝句。生痛呼曰:“吾负汝!吾负汝!”妇闻恚甚,趋索图。乃匿第三图,伪以第一图进,立焚之。又索诗,诗至,亦焚之。广陵散从兹绝矣,悲夫!楚焰诚烈,何不以纪信诳之?则罪不在妇,又在生耳!及再简草稿,业散失尽。而姬临卒时,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,衬以二纸,正其诗稿。得九绝句、一古诗、一词,并所寄某夫人者,共十三篇。古诗云:“雪意阁云云不流,旧云正压新云头。米颠颠笔落窗外,松岚秀处当我楼。垂帘只愁好景少,卷帘又怕风缭绕。帘卷帘垂底事难,不情不绪谁能晓?炉烟渐瘦剪声小,又是孤鸿唳悄悄。”绝句云:“稽首慈云大士前,莫生西土莫生天。愿为一滴杨枝水,洒作人间并蒂莲。/春衫血泪点轻纱,吹入林逋处士家。岭上梅花三百树,一时应变杜鹃花。/新妆竟与画图争,知在昭阳第几名。瘦影自临秋水照,卿须怜我我怜卿。/西陵芳草骑辚辚,内使传来唤踏春。杯酒自浇苏小墓,可知妾是意中人?/冷雨幽窗不可听,挑灯闲看《牡丹亭》。人间亦有痴于我,岂独伤心是小青。/何处双禽集画栏,朱朱翠翠似青鸾。如今几个怜文采,也向秋风斗羽翰。/脉脉溶溶滟滟波,芙蓉睡醒欲如何。妾映镜中花映水,不知秋思落谁多。/盈盈金谷女班头,一曲骊珠众伎收。直得楼前身一死,季伦原是解风流。/乡心不畏两峰高,昨夜慈亲天梦遥。见说浙江潮有信,浙潮争似广陵潮?”其《天仙子》词云:“文姬远嫁昭君塞,小青又续风流债。也亏一阵黑罡风,火轮下,抽身快,单单别别清凉界。原不是鸯鸳一派,休算作相思一概。自思自解自商量,心可在?魂可在?著衫又捻裙双带。”与某夫人书曰:“元元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:关头祖帐,迥隔人天;官舍良辰,当非寂度。驰情感往,瞻睇慈云,分燠嘘寒,如依膝下。糜身百体,未足云酬。娣娣姨姨无恙?犹忆南楼元夜,着灯谐谑,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:『是妖娆儿,倚风独盼,恍惚有思,当是阿青?』妾亦笑指一姬曰:『此执拂狡鬟,偷近郎侧,将无似娣?』于时角采寻欢,缠绵彻曙,宁复知风流云散,遂有今日乎?往者仙槎北渡,断梗南楼,狺语哮声,日焉三至。渐乃微词含吐,亦如尊旨云云。窃揆鄙衷,未见其可。夫屠肆菩心,饿狸悲鼠,此直供其换马,不即辱以当垆。去则弱絮风中,住则幽兰霜里。兰因絮果,现业谁深?若使祝发空门,洗妆浣虑,而艳思绮语,触绪纷来。正恐莲性虽胎,荷丝难杀,又未易言此也!乃至远笛哀秋,孤灯听雨,雨残灯歇,谡谡松声。罗衣压肌,镜无千影,晨泪镜潮,夕泪镜汐。今兹鸡骨,殆复难支。痰灼肺然,见粒而呕。错情易意,悦憎不驯。老母娣弟,天涯间绝。嗟乎!未知生乐,焉知死悲?憾促欢淹,无乃非达?妾少受天颖,机警灵速;丰兹啬彼,理讵能双?然而神爽有期,故未应寂寂也。至其沦忽,亦非自今。结褵以来,有宵靡旦,夜台滋味,谅不殊斯!何必紫玉成烟,白花飞蝶,乃谓之死哉?或轩车南返,驻节维扬,老母惠存,如妾之受,阿秦可念,幸终垂悯。畴昔珍赠,悉令见殉;宝钿绣衣,福星所赐,可以超轮消劫耳。然小六娘竟先期相俟,不忧无伴。附呈一绝,亦是鸟语鸣哀。其诗集小像,托陈媪好藏,觅便驰寄。身不自保,何有于零膏冷翠乎?他时放船堤下,探梅山中,开我西阁门,坐我绿阴床,髣生平于响像,见空帏之寂飚。是耶非耶?其人斯在!嗟乎夫人!明冥异路,永从此辞!玉腕朱颜,行就尘土,兴思及此,恸也何如!元元叩首叩首上。”后附绝句云:“百结回肠写泪痕,重来唯有旧朱门。夕阳一片桃花影,知是亭亭倩女魂。”生之戚某集而刻之,名曰“焚余”。
小青传:译文
小青是浙江杭州某生的小妾,原籍江苏扬州。因为她与某生同姓,所以避讳称姓,仅称之为小青。
小青从小聪颖异常。十岁时,遇到一个老尼姑,传授她佛教《般若波萝密多心经》。一遍过后,她竟能只字不差地背诵下来。
老尼姑对小青家中人说:“这女儿早慧福薄,我想请求让她给我作弟子。倘使你们不许,也不要让她识字,才可以活三十岁。
”家中人认为她是胡说八道,嗤之以鼻。小青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知书识文的女塾师,小青就跟着母亲求学。结交的大多是些名门闺秀,于是小青得以精通诸种技艺,尤其妙解音律。扬州一带本来美女多,有时名门闺秀云集在一起,小青随机应变,很会酬对,出人意表,使得大家十分喜欢,人人唯恐失去她。
虽然她平素也很懂得礼义规矩,但她风姿绰约,并不迂腐拘谨。
这也是她的自然天性。
小青十六岁时嫁给某生。某生是一个豪门公子,性好多言。
吵闹,十分暴躁。某生的妻子更是出奇的嫉妒。小青虽然曲意奉迎,终归不能与她搞好关系。一天,小青随某生妻游天竺山。
某生妻问道:“我听说西方佛祖无量,而世上大都尊礼观音大士,这是为何?”小青回答:“因为观音慈悲吧!”某生妻知道这是讥讽自己,便冷笑道:“我应当对你慈悲些!”于是便把小青赶到孤山上的别墅里住,并对小青说:“如果没有我的命令,郎君来了,你不得放他进来,没有我的命令,郎君如果送来书信,你也不能接。”小青心想:她把我赶到这个地方,必定暗地里侦探我的短长,以便用莫须有的罪名来陷害我。因此处处谨慎小心。有次某生妻出外游玩,叫小青同乘一条船。
看到两堤间驰骑挟弹纵情游玩的少年郎,众女伴都指指点点,暗送秋波,欢呼雀跃,忽东忽西地乱窜;而小青则淡然自若,凝神而坐,绝不轻狂。在船中,某生妻的亲戚某夫人,既有才华,又贤惠,她曾经跟着小青学过棋术,对小青尤为喜欢。这时,她故意用大杯为某生妻劝酒,直到把她灌得大醉不醒。然后,某夫人对小青说:“船上有楼,你陪我上楼去玩。”登上楼后,某夫人久久远眺四面风景,抚着小青的背说:“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风景,你不要自己苦了自己。连那些章台妓女也倚着红楼盼郎君来到,而你难道要像佛家那样端坐蒲团,摒弃爱情生活吗?”小青说:“贾平章(贾似道,这里指某生妻)的剑锋可是令人害怕的。”某夫人笑道:“你说错了。贾平章的剑钝,女平章才是利害呢!”过了一会儿,某夫人四顾左右寂静无人,便从容地劝解小青道:“你既懂得礼义规矩,又多才多艺,还有一身风姿绰约的体态,岂能在这样的恶鬼之家沉沦下去!我虽然够不上是女侠,帮你跳出火坑;但我刚才所说的'章台妓女’,你领会我的意思吗?天下岂缺风流男子?况且某生妻见到你离去,也如同拔一眼中钉罢了。纵然她能容下你,你也不过是粗人帐下陪酒的小婢女而已。”小青谢辞道:“夫人不要再说了。我年幼时梦见自己手折一花,随风片片飘落水中。我的命也不过如此了。夙业未了,又生他想,阴司的姻缘簿,并不是我的如意珠呵!再受别人的侮辱做什么呢?徒供众人作胡说八道的材料罢了!”某夫人感叹道:“你说的也有道理,我也不勉强你。虽然如此,你也要自我爱护,谨慎小心。那个妒妇一旦对你和颜悦色,拿好东西给你吃喝,你一定要加倍小心。日常你需要什么,只是尽管告诉我。”于是两人相顾泪滴衣裳。某夫人慢慢坐下来,擦干眼泪。恐怕别人偷听,不久便告别小青走了。后来,某夫人每每向宗族亲戚说及小青的遭遇,听到的人无不咨嗟叹息。
自此以后,小青满腹幽愤凄怨,都以诗或小词来寄托。而某夫人不久也跟着丈夫游宦远方,小青找不到同调之人,于是忧郁而生病。一年后病情加重了。某生妻让医生来看病,并派婢女送药来。小青佯装感谢,等到婢女出去后,便把药倒在床头地上,叹息道:“我即使不愿活,也应当以干净身体皈依佛祖,像刘安鸡犬一样飞升成仙,岂能让你的一杯鸩毒断送呢?
”然而小青的病越来越重,水米不进,每日只能喝一小盏梨汤。
但她越发打扮,穿起漂亮衣服,拥襟端坐。有时还让琵琶女唱言词,借以消遣时光。虽然数晕数醒,病体不支,也从来不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。有一天,小青忽然对服侍她的老妪说:“去对冤业郎(指某生)说,让他给我找一个好画师来。”画师来到,小青让他为自己画像。画师送上画像,小青一边看镜,一边看画像。说:“只画得了我的外形,没有画出我的神态。姑且放在一边吧!”画师又画了一张,小青说:“这次画出了我的神态,但缺乏流动的生气,别人以为我太矜持,太世故。
姑且放在一边吧!”于是小青让画师在旁边仔细观察,自己则与老姬谈笑,一会儿扇茶铛,一会儿整理图书,一会儿整理衣服,一会儿代画师调颜料……然后再让画师动笔,很快便画成了。画像果然把小青的妖纤神韵画得活灵活现。小青笑道:“这次画成功了!”画师走后,小青便把画像供于榻前,点起名香,摆设梨酒,自我祭奠道:“小青,小青!此中哪有你的缘分啊!”接着,抚着几案哭泣,眼泪潸潸如雨下,竟然哀恸而亡。时年只有十八岁。
日暮时分,某生才踉踉跄跄地跑来。他拉开帷幕,见小青容光藻逸,衣袂鲜好,好像生前无病时的风采。忽然,某生顿足嚎陶大哭起来,竟然呕血升余。他慢慢整理小青的遗物,见到一卷诗稿,一幅遗像,一封寄给某夫人的书简。打开书简看,写得婉转悲痛,后面还有一首绝句。某生悲痛地呼喊道:“我负了你!我负了你!”某生妻也来了,刚好听到某生的呼喊,气愤至极,连忙向某生索要小青的画像。某生只好藏好第三幅画像,把第一幅给她。她立刻把画像烧了。某生委又要过小青诗稿全部烧毁。后来,某生再清理遗物时,找不到小青的只言片语了。没想到,小青临终时,曾赠给老姐的小女一些花钿首饰,而包首饰的两张字纸正是小青的部分诗稿。总计得古诗一首,绝句九首,词一首,寄给某夫人的书信一封,共十二篇。
古诗云:
雪意阁云云不流,旧云正压新云头。米颠颠笔落窗外,松岚秀处当我楼。垂帘只愁好景少,卷帘又怕风缭绕。审卷帘垂底事难,不情不绪谁能晓?炉烟渐瘦剪声小,又是孤鸿咬悄悄。
绝句云:
稽首慈云大士前,莫生西土莫生天。
愿为一滴杨枝水,洒作人间并蒂莲。
春衫血泪点轻纱,吹入林逋处士家。
岭上梅花三百树,一时应变杜鹃花。
新妆竞与画图争,知在昭阳第几名。
瘦影自临秋水照,卿须怜我我怜卿。
西陵芳草骑辚辚,内使传来唤踏春。
杯酒自浇苏小墓,可知妾是意中人?
冷雨幽窗不可听,挑灯闲看牡丹亭。
民间亦有痴于我,岂独伤心是小青!
何处双禽集画阑,朱朱翠翠似青鸾。
如今几个怜文采,也向秋风斗羽翰
泳泳溶溶滟滟波,芙蓉睡醒意如何?
妾映镜中花映水,不知秋思落谁多。
盈盈金各女班头,一曲骊珠众伎收。
直得楼前身一死,季伦原是解风流。
乡心不畏两峰高,昨夜慈亲入梦遥。
见说浙江潮有信,浙潮争似广陵潮。
其《天仙子》词云:
文姬远嫁昭君塞,小青又续风流债。也亏一阵黑罡风,火轮下,抽身快,单单别别清凉界。原不是鸳鸯一派,休算作相思一概。自思自解自商量,心可在,魂可在,着衫又捻裙双带。
与某夫人书信云:
玄玄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:
关头祖帐,迥隔人天;官舍良辰,当非寂度。驰情感往,瞻睇慈云,分燠嘘寒,如依膝下,糜身百体,未足云酬。娣娣姨姨无恙?犹忆南楼元夜,看灯、谐谑,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:“是妖娆儿,倚风独盼,恍惚有思,当是阿青。”妾亦笑指一姬曰:“此执拂狡鬟,偷近郎侧,将无似娣?”于是角采寻欢,缠缠彻曙,宁复知风流云散,遂有今日乎?
往者仙槎北渡,断梗南楼,狺语哮声,日焉三致。渐乃微词含吐,亦如尊旨云云。窃揆鄙衷,未见其可。夫屠肆菩心,饿狸悲鼠,此直供其换马,不即辱以当垆。去则弱絮风中,住则幽兰霜里。兰因絮果,现业谁深?若使祝发空,洗妆浣虑,而艳思绮语,触绪纷来;正恐莲性虽胎,荷丝难杀,又未易言此也。乃至远笛哀秋,孤灯听雨,雨残笛歇,谡谡松声。罗衣压肌,镜无干影。晨泪镜潮,夕泪镜汐。今兹鸡骨,殆复难支。
痰灼肺然,见粒而呕。错情易意,悦憎不驯。老母娣娣,天涯向绝。嗟乎!未知生乐,焉知死悲,憾促欢淹,无乃非达。妾少受天颖,机警灵速,丰兹啬彼,理讵能双。然而神爽有期,故未应寂寂也。至其沦忽,亦非至今。结缡以来,有宵靡旦,夜台滋味,诺不殊斯。何必紫玉成烟,白花飞蝶,乃谓之死哉!
或轩车南近,驻节维扬,老母惠存,如妾之爱,阿秦可念,幸终垂悯,畴昔珍赠,悉令见殉。宝钿绣衣,福星所赐,可以超轮消劫耳。然小六娘竞先期相俟,不忧无伴。附呈一绝,亦是鸟语鸣哀。其诗集小像,托陈媪好藏,觅便驰寄。身不自保,何有于零膏冷翠乎?他时放船堤下,探梅山中,开我西阁门,坐我绿阴床,仿生平于响象,见空帏之寂飏。是邪?非邪?其人斯在。嗟乎!夫人,明冥异路,永从此辞。玉腕朱颜,行就尘土。兴思及此,恸也何如?玄玄叩首叩首上。
书信后附绝句云:
百结回肠写泪痕,重来惟有旧朱门。
夕阳一片桃花影,知是亭亭倩女魂。
某生有个亲戚,将以上这十二篇作品收集起来,刊刻出版,题其书名曰《焚余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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